报孙会宗书

【原文】

恽(ㄩㄣˋ运)材朽行秽,文质无所底(ㄓˇ止)[1],幸赖先人馀业,得备宿卫。遭遇时变[2],以获爵位。终非其任,卒与祸会。足下哀其愚蒙,赐书 教督以所不及,殷勤甚厚。然窃恨足下不深惟其终始[3],而猥(ㄨㄟˇ委)随俗之毁誉也[4]。言鄙陋之愚心,若逆指而文过;默而息乎,恐违孔氏各言尔志 之义[5]。故敢略陈其愚,惟君子察焉。

恽家方隆盛时,乘朱轮者十人[6],位在列卿[7],爵为通侯[8],总领从官,与闻政事。曾不能以此时有所建明,以宣德化,又不能与群僚同心并力, 陪辅朝庭之遗忘,已负窃位素餐之责久矣[9]。怀禄贪势,不能自退,遭遇变故,横被口语,身幽北阙(ㄑㄩㄝˋ却)[10],妻子满狱。当此之时,自以夷灭 不足以塞责,岂意得全首领,复奉先人之丘墓乎?伏惟圣主之恩,不可胜量。君子游道,乐以忘忧;小人全躯,说以忘罪[11]。窃自思念,过已大矣,行已亏 矣,长为农夫以没世矣。是故身率妻子,戮力耕桑,灌园治产,以给公上,不意当复用此为讥议也。

夫人情所不能止者,圣人弗禁。故君父至尊亲,送其终也,有时而既。臣之得罪,已三年矣[12]。田家作苦。岁时伏腊[13],烹羊炰(ㄆㄠˊ袍)羔 [14],斗酒自劳。家本秦也[15],能为秦声。妇赵女也,雅善鼓瑟。奴婢歌者数人,酒后耳热,仰天拊缶(ㄈㄨˇ抚 ㄈㄡˇ否)而呼乌乌[16]。其诗曰:「田彼南山,芜秽不治。种一顷豆,落而为萁(ㄑㄧˊ其)[17]。人生行乐耳,须富贵何时!」是日也,拂衣而喜,奋 袖低昂,顿足起舞;诚荒淫无度,不知其不可也。恽幸有馀禄,方籴(ㄉㄧˊ笛)贱贩贵[18],逐什一之利。此贾(ㄍㄨˇ古)竖之事[19],污辱之处,恽 亲行之。下流之人[20],众毁所归,不寒而慄。虽雅知恽者[21],犹随风而靡,尚何称誉之有?董生不云乎[22]:「明明求仁义,常恐不能化民者,卿 大夫之意也。明明求财利,常恐困乏者,庶人之事也[23]。」故道不同,不相为谋[24],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责僕哉!

夫西河魏土[25],文侯所兴[26],有段干木、田子方之遗风[27],漂然皆有节概[28],知去就之分。顷者足下离旧土,临安定[29],安定 山谷之间,昆戎旧壤[30],子弟贪鄙,岂习俗之移人哉?于今乃睹子之志矣!方当盛汉之隆,愿勉旃(ㄓㄢ沾)[31],毋多谈。

【注释】

[1]底:引致,到达。

[2]时变:指汉宣帝地节四年(前66),霍光子孙霍禹等欲谋反事。

[3]惟:思。

[4]猥:轻率,随便。

[5]孔氏:孔子。各言尔志:语出《论语·公冶长》:「颜渊、季路侍,子曰:『盍各言尔志?』」

[6]朱轮:车轮漆成红色。汉制,公卿列侯以及俸禄在二千石以上的官员方能乘坐朱轮车。

[7]列卿:中央的高级官员。此指任光禄勳,位在九卿之列。

[8]通侯:即「彻侯」。秦爵二十级中的更高一级。汉制,刘姓功臣封侯者为诸侯,异姓功臣封侯者为列侯,亦称彻侯。后因避汉武帝讳,改称通侯。

[9]素餐:不劳而食,无功受禄。语出《诗经·魏风·伐檀》:「彼君子兮,不素餐兮。」

[10]北阙:宫殿北面的楼观,汉代为上章奏事和被皇帝召对之处。杨恽被拘于此,是临时性关押处置。

[11]说:通「悦」。

[12]三年:杨恽于汉宣帝五凤二年(前56)秋被免为庶人,五凤四年(前54)夏四月朔日食,被人告发而获罪,前后虽跨三个年头,实际上不到二年。

[13]伏腊:古代进行祭祀活动的两个节日。夏至以后的第三个庚日叫初伏,天极热时。冬至后第三个戌日为腊日,天极冷时。后世也以阴历十二月初八为腊日。

[14]炰羔:烤小羊。

[15]家本秦也:杨恽原籍华阴,古属秦地。

[16]拊:拍打﹑轻击。缶:瓦制的打击乐器,最初流行于秦地。乌乌:唱歌声。可能是歌曲中的一种和声。

[17]「田彼南山」四句:《汉书·杨恽传》张晏注:「山高而在阳,人君之象也。芜秽不治,言朝廷之荒乱也。一顷百亩,以喻百官也。言豆者,贞实之物,当在囷仓,零落在野,喻己见放弃也。萁曲而不直,言朝臣皆谄谀也。」可供参考。萁:豆茎。

[18]籴:买进谷物。

[19]贾竖:旧时对商人的贱称。

[20]下流:喻众恶所归之处。《论语·子张》:「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。是以君子恶居下流,天下之恶皆归焉。」此指品行卑污。

[21]雅:平素。

[22]董生:指董仲舒,西汉时大儒。

[23]「明明求仁义」六句:引自董仲舒《对贤良策》三。《汉书·董仲舒传》原文作:「夫皇皇求财利,常恐乏匮者,庶人之意也。皇皇求仁义,常恐不能化民者,大夫之意也。」皇皇:即「遑遑」,急急忙忙的样子。此作「明明」,疑有误。

[24]道不同,不相为谋:语出《论语·卫灵公》。

[25]西河:战国时魏地的西河,辖境在今陝西东部黄河西岸地区,与汉代的西河郡并非一地。

[26]文侯:魏文侯,名斯,魏国的建立者,著名贤君。

[27]段干木:战国初魏人,隐居不仕。魏文侯曾请他作相,他跳牆而避走。文侯深为敬重,每次乘车经过他的住所门口,必伏轼致敬。田子方:战国时人,为魏文侯所优礼。

[28]漂然:高远的样子。

[29]安定:郡名。治所在高平(今宁夏 ... 自治区固原县)。

[30]昆戎:古代西夷的一支,即殷周时的西戎。

[31]旃:文言助词,相当于「之」或「之焉」。

【注】关于这封信的本事背景,《汉书.杨恽传》记载恽失爵位家居,以财自娱。友人安定太守西河孙 会宗,与恽书谏戒。恽内怀不服,写了这封回书。在信中,他以嬉笑怒 ... 的口吻,逐点批驳孙的规劝,为自己狂放不羁的行为辩解。还赋诗讥刺朝政,明确表示「道 不同,不相为谋」,与「卿大夫之制」决裂的意向。全信写得情怀勃郁,锋芒毕露,与司马迁《报任少卿书》桀骜不驯的风格如出一辙。

【作者】

杨恽(?-前54年),字子幼。西汉华阴(今属陝西)人。 司马迁的外孙,丞相杨敞之次子。汉宣帝时,以父荫补常侍郎。好史学,读《史记》,认为其价值可比《春秋》,遂公布此书,《史记》得以广泛流传。杨恽廉洁无私,却好告发人短,招致人怨。安定太守孙会宗,写信给杨恽,杨恽书《报孙会宗书》,信中多牢骚不平之语。有人密告。汉宣帝派遣廷尉按验《报孙会宗书》,以大逆不道的罪名判处以腰斩。其妻子流放到酒泉郡。

【译文】

我才能低下,行为卑污,外部表现和内在品质都未修养到家,幸而靠著先辈留下的功绩,才得以充任宫中侍从官。又遭遇到非常事变,因而被封为侯爵,但始终未能称职,结果遭了灾祸。你哀怜我的愚昧,特地来信教导我不够检点的地方,恳切的情意甚为深厚。但我私下却怪你没有深入思考事情的本末,而轻率地表达了一般世俗眼光的偏见。直说我浅陋的看法吧,那好像与你来信的宗旨唱反调,在掩饰自己的过错;沉默而不说吧,又恐怕违背了孔子提倡每人应当直说自己志向的原则。因此我才敢简略地谈谈我的愚见,希望你能细看一下。

我家正当兴盛的时候,做大官乘坐朱轮车的有十人,我也备位在九卿之列,爵封通侯,总管宫内的侍从官,参与国家大政。我竟不能在这样的时候有所建树,来宣扬皇帝的德政,又不能与同僚齐心协力,辅佐朝庭,补救缺失,已经受到窃踞高位白食俸禄的指责很久了。我贪恋禄位和权势,不能自动退职,终于遭到意外的变故,平白地被人告发,本人被囚禁在宫殿北面的楼观内,妻子儿女全关押在监狱裡。在这个时候,自己觉得合族抄斩也不足以抵偿罪责,哪裡想得到竟能保住脑袋,再去奉祀祖先的坟墓呢?我俯伏在地想著圣主的恩德真是无法计量。君子的身心沉浸在道义之中,快乐得忘记忧愁;小人保全了性命,快活得忘掉了自身的罪过。因此亲自率领妻子儿女,竭尽全力耕田种粮,植桑养蚕,灌溉果园,经营产业, 用来向官府交纳赋税,想不到又因为这样做而被人指责和非议。

人的感情所不能限制的事情,圣人也不加以禁止。所以即使是最尊贵的君王和最亲近的父亲,为他们送终服丧,至多三年也有结束的时候。我得罪以来,已经三年了。种田人家劳作辛苦,一年中遇上伏日、腊日的祭祀,就烧煮羊肉烤炙羊羔,斟上一壶酒自我慰劳一番。我的老家本在秦地,因此我善于唱秦地的民歌。妻子是赵地的女子,平素擅长弹瑟。奴婢中也有几个会唱歌的。喝酒以后耳根发热,昂首面对苍天,信手敲击瓦缶,按著节拍呜呜呼唱。歌词是:「在南山上种田辛勤,荆棘野草多得没法除清。种下了一顷地的豆子,只收到一片无用的豆茎。人生还是及时行乐吧,等享富贵谁知要到什么时辰!」碰上这样的日子,我兴奋得两袖甩得高高低低,两脚使劲蹬地而任意起舞,的确是纵情玩乐而不加节制,但我不懂这有什么过错。我幸而还有积馀的俸禄,正经营著贱买贵卖的生意,追求那十分之一的薄利。这是君子不屑只有商人才干的事情,备受轻视耻辱,我却亲自去做了。地位卑贱的人,是众人诽谤的对象,我常因此不寒而慄。即使是素来了解我的人,尚且随风而倒讥刺我,哪裡还会有人来称讚我呢?董仲舒不是说过吗:「急急忙忙地求仁求义,常担心不能用仁义感化百姓,这是卿大夫的心意。急急忙忙地求财求利,常担心贫困匮乏,这是平民百姓的事情。」所以信仰不同的人,互相之间没有什么好商量的。现在你还怎能用卿大夫的要求来责备我呢!

你的家乡西河郡原是魏国的所在地,魏文侯在那裡兴起大业,还存在段干木、田子方留下的好风尚,他们两位都有高远的志向和气节,懂得去留和仕隐的抉择。近来你离开了故乡,去到安定郡任太守。安定郡地处山谷中间,是昆夷族人的家乡,那裡的人贪婪卑鄙,难道是当地的风俗习惯改变了你的品性吗?直到现在我才看清了你的志向!如今正当大汉朝的鼎盛时期,祝你飞黄腾达,不用再同我多说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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